在过往的采访中,我常常能听到创始人们的憧憬“希望自己的酒店可以像希尔顿一样做成百年企业”。然而,出发的初心十分美好,前进的路则“漫漫其修远兮”。每个创始人所面临的问题和挑战,以及最终的选择与结局,都会不尽相同。
“回想1987年的今天,我站在远洲踏出发展第一步的地方,虽然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想象,但是没有想过三十年后,远洲会成为与人们生活的这么多纬度产生连接的企业。”这是一个创业者最真切的感受。这番感受来自创业者卢诚,他所创办的远洲已经走过了30多个春秋。在远洲而立之年,他开始思考将集团核心产业交接给自己的儿子卢文揆打理。2019年,卢文揆开始全面负责远洲旅业各项事务,接管父亲经营22年的酒店品牌。远洲也就因此多了个标签——“家族企业”。
一般来说,家族企业会占到一个国家企业整体比重的75%-80%。在中国更是如此。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家族企业都不如中国的家族企业对于社会和国家的发展影响深远。这是《大家》从未谈及的话题。当我们首次探讨这个群体的时候,我们选择将镜头推近到远洲身上,关注这一家经历了中国经济最跌宕起伏的岁月的企业,在将接力棒交到年轻传承者手中后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远洲旅业董事 卢文揆
Chapter 1 | 不愿受限于区域,但“走出去”真心难
如果以地理坐标为依据来绘制一张本土酒店地图,就会发现,除了全国性的所谓“南锦江北首旅”之说,在区域市场里,我们能够马上非常清晰轻松喊出那个割据一方的品牌名字,甚至精准到某个省份、地区。比如说,南京金陵、青岛海天、广东岭南东方、湖南华天、浙江开元等等。这些品牌或是国企布局旅游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跟着房企的地产项目发展起来的,它们占据了区位优势、有着强烈地域和特色。
1997年,为了响应政府“建一家当地规格最高酒店”的号召,作为远洲创始人的卢诚带着没有任何酒店经验的团队去学习怎么做酒店,筹建当地最高规格的临海远洲国际大酒店,从一砖一瓦到设施设备,从团队组建到运营管理,都由远洲人摸索完成。酒店不仅建成了,还迅速成为当地最高规格、服务最优的酒店典范,每年需要接待过千名行业者前往参观学习。在此后的发展中,远洲结合自身的实践与演绎,将酒店需求转化为模块化和个性化需求,独创亲近“E+1”对客服务体系,以各个“阿米巴”为核心,自行制订计划,独立核算,持续自主成长。
“它是个标杆、现在在整个区域市场也有着非常强的优势,我们每年差不多要接待一千位酒店同行来参观学习。”在采访交流中,我感受着远洲人“自豪感”,也发掘了他们对于破局的渴望——“我们从台州发源,现在优势区域扩展到了江浙沪,但我们还是想走出去、去做全国性发展。”
临海远洲国际大酒店
回望中国酒店40年,我们观察过国际酒店在华的精耕细作,见证了国企酒店如何率先迎改革开放之春风、主动敞怀与世界接轨,亲历着民营酒店从0到1、从1到N的飞跃式成长。苦修内功多年之后,积极寻求“向外求发展”。我们又看到一大批本土酒店企业在努力尝试挣脱区域市场的集体“出走”。
早已全球化的国际酒店在世界各地寻求区域市场的本土化落地;华住、铂涛这类企业依靠互联网技术、品牌连锁化效应,迅速迈入了全国性“千家万店”时代;部分房企、旅游集团的地产项目或者旅游业务的跨区域发展,也连带推动了附属的酒店业务的全国性发展;锦江、首旅这样的头部企业通过资本化运作,战略性投资本土区域品牌甚至收购国际酒店集团,以及业务多元化,实现品牌跨区域发展、国际化之路。
成与败,总是相伴相生。在多年的区域品牌突围赛中,不少区域性企业/品牌已经从大众视野中消失掉了。比如,2011年12月31日,7天连锁酒店集团(铂涛集团前身)在广州宣布,正式完成湖南华天之星酒店管理有限公司的全部股权的收购,“华天之星”品牌退出市场;“到郑州,住中州”曾几何时,这句广告语被广为传播,随着2016年中州快捷酒店85%股权被华住集团收购,“中州快捷”品牌最终也没能保留、旗下酒店全部改名为“汉庭酒店”。
与此同时,尚有大批区域城市酒店品牌,生存在头部集团的夹缝市场里,仍然在跨出本城市生死线的边缘徘徊、挣扎——犹豫、观望、艰难探索。
在30年的发展中,远洲三次搬迁总部地址——从台州到杭州,再到上海,这是远洲决心与气魄最为直观的体现。卢文揆在采访中讲述了远洲的跨区域发展布局:“在远洲发展的早期,我们已经意识到多点布局的重要性,所以远洲之前就在辽宁、江西、安徽等区域都开设了酒店。未来,远洲旅业将多品牌加速发力,聚焦一线城市标杆旗舰店的打造;同时继续发挥在三四线城市的优势,把经过市场验证的高星级酒店管理体系输出给同行、业主和合作伙伴,真正实现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但同时卢文揆也表示,从非一线到一线市场的路上充满挑战。远洲需要不断自我革新以适应截然不同的市场环境,最重要的是摆脱过往的路径依赖。在一线城市里,消费者较为分散,外资和本地高端品牌往往在市场与营销投入方面处于领先地位。想要在更为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远洲在巩固在产品端优势的同时还需要提升自身的品牌力。对远洲而言,这既是挑战,也是机遇。
Chapter 2 | 匠心——家族企业最完美的传承和最核心的竞争力
站在十字路口,头顶焦虑但怀抱希望,穿越转型凛冬,谁能破茧成蝶?
最近大热的《权力的游戏》告诉我们,“永远不要忘了你是谁。把你的特点变成你的力量,它就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弱点;用它武装自己,它就永远不能伤害你。”这一点在家族企业的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那些经过岁月淬炼而被历史积淀下来的家族特质变成了家族企业手里的竞争利器,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日本家族企业的匠心。
前段时间读到一则新闻:日本的浜田酱油,举办了创立200周年的纪念仪式。尽管这家已经传承七代的日本家族企业,在时代的竞争中暂时失利,85%的股权被香港冯氏集团下属的利集集团收购,但产品质量的传承却依然是这个家族重点关心的问题。浜田酱油家的二儿子对《经济观察报》说,自家产业已经延续200年,希望在品牌被收购之后,家族过往对于品质的要求依然可以延续下去。“在熊本,浜田酱油的客户有很高的黏性和忠诚度,有些饭店甚至一用就是几十年,这些客户都希望浜田酱油能保持原有的口味和质量。”
在酒店行业也有很多这样的企业。一位立鼎世资深公关经理曾说过,立鼎世欧洲有不少成员酒店都有很长的历史,甚至是两三百年。很多欧洲酒店企业家都对自己的酒店及行业充满激情。他们不是只把它作为盈利的渠道、而是作为世代传承的珍宝。“现在国内也慢慢开始发展独立奢华酒店了,这是一个行业趋势。”
虽然在采访中,卢文揆没有透露太多有关阿纳迪品牌合作的故事,但是上海阿纳迪酒店凭借其奢华气质被立鼎世选为在中国的第五家成员酒店,这肯定离不开远洲多年来在高端酒店领域的品质经营和匠心传承。毕竟,作为全球高端奢华酒店的代表,立鼎世酒店集团对其成员酒店有着严苛品质要求,其全球拥趸和粉丝对酒店也极其挑剔。这绝不是“交会费”就能搞定的事情。
上海阿纳迪酒店
22年以来,远洲将每一家酒店都当成精品来打造。走进远洲的酒店,客人所感受到的无处不在的温情服务源自于远洲人对服务细节的专注。远洲人用22年的时间钻研如何提供最舒适的服务温度。
“越高端的酒店越像艺术家,艺术家的东西做出来不是不可被替代。但如果你的心很浮躁,你只能沦为想迅速变现的人群,你做不了高端酒店,最终出来只能是快消品或者复制品。高端酒店,一定需要在细节上精雕细琢。只有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断地去打磨,才能成就好这个品牌。半岛或文华东方,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卢文揆表示。
从父亲手里接棒家族企业,卢文揆打心底里认同父辈的经营理念,传承了家族的匠心,以此为傲。他也在自己的经营管理中实践着。在采访中,他很少会去跟我分享“概念”的东西,更多的是案例、细节。
在他的描述中,我得知为了真正在城市里做一家疗愈酒店,上海阿纳迪酒店前后花了7年的时间,去思考如何在短短周末就能让城市精英和白领不用躲进深山老林就能得到很好的“调整”。卢文揆关注到,上海空气不是很好,住客普遍会有鼻炎或者喉咙痛甚至晚上睡不着觉的亚健康状态,因此,他会去带领团队去打磨产品,聚焦从酒店设计到专业疗愈课程的每一个细节。“不能说完全治愈,但是有缓解。”而作为一名客人,我在办理入住时,养生茶、颂钵、体质测试,每一个环节都让我感受到了酒店在“仪式感”上的用心。
(2016年加入远洲,2017年便创立了逸廷品牌,2018年年初逸廷首家店落地上海。这个企二代是个行动派)
当我提及当下流行的互联网玩法或者资本运作手段时,这个90后的二代掌门人,却表现出了年轻人少有的淡定,且有些稳重。他会笑着说,互联网的很多经验都值得学习,比如工作效率、思维方式及创新精神。但酒店行业更需要沉下来,付出更多的耐心,甚至是做一些脏活累活,这是做高星级品牌最需要的品质。在他看来,要想让企业绿树常青,绝对不是靠暴利行业或者一时的投机行为。服务好消费者,打造好产品,才是远洲人的第一要义。
“酒店行业是真正能常青的行业,中国酒店市场大有可为。虽然现在衍生出了非常多的品牌,但是在未来的发展中,一定是靠产品、靠服务,才能取得最后的成功。”卢文揆要带着远洲旅业用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我们守住自己比较稳定的现金流和比较稳定的良好资产,这个一直是我们屹立不倒的根基;另外一方面,我们有这个信心,用自己熟悉和喜欢的方式去发展我们想要做的中端品牌。”
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卢文揆会说,狮子座的爸爸是个工作狂,一天到晚都泡在工作上。可他自己呢?在对酒店产品的打磨与专注上,处女座的他常常会去跑工地,与父亲比起来,两人似乎不相上下。远洲人常常会开玩笑说“两代掌门人都是细节控”。我想,这可能就是所谓家族式熏陶与传承。
Chapter 3 | 接班人是个90后企二代,这会有压力吗?
“我有4个孩子,我曾一直希望由他们中的一人接任CEO,就像我从父亲那接班一样。万豪已经发展85年,截至2012年,它只有两任CEO,我们家族成员的参与无疑可以保持这一延续性。此外,酒店以我们的姓氏命名,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个人责任。当今社会,有太多企业在去个性化,这让我很担心。特别是在提供个人服务业务的领域,品牌就是某种特定体验的保证。我相信,让某个人的名字与品牌挂钩,让客户知道谁在支撑着这个品牌并在乎他们,这大有裨益。”同样是家族企业的万豪国际集团,其二代接班人小马里奥特(J.W. Marriott, Jr.)曾这样回忆。
但后来的故事是,苏安励(Arne Sorenson)出任了万豪国际集团CEO。Arne继任CEO一年多后,小马里奥特用了“非常乐见其成”来评价这件事情,“我太在乎万豪,毕竟这是我为之奉献一生的工作,我愿意为它做一个冒险的决定。较之先前运营价值120亿美元的万豪集团,现在的工作更能让约翰(小马里奥特的儿子)感到愉悦。”
而在中国,曾有媒体报道指出:民企狂奔了30多年,第一代创业者完全靠个人能力打拼出一个商业王朝,企业成败和创始人的命运紧密相连。如今大多数企业第一代创业者已届退休年龄,未来十年,近300万家族企业将面临代际传承问题。中国民营企业目前并没有把接力棒交给职业经理人的传统,普遍的做法和想法是交给下一代。
选择一个家族企业的接班人,实在是太难了。常常会遭遇“父辈有心,子女无意”的尴尬。胡润百富榜调查发现,近50%甚至更高比例的家族企业二代并不愿意继承父业;中国社科院的调查数据显示,82%的家族企业二代“不愿意、非主动接班”。被网友喊“国民老公”的王思聪,拿着爸爸王健林给的5亿启动资金,投身电竞圈,8年,5亿变成63个亿,身价翻了12倍。
“很多人想自己创业,想自己做事情。我为什么选择子承父业?说得大一点儿,是因为使命感。”
说起来,很多人可能都不会相信,卢文揆小时候“宁可住在酒店,也不想回家”。在酒店里长大的他,后来慢慢对这个行业也产生了兴趣。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远洲在人才发展战略遵守8020原则,即80%的人才都是从内部培养, 20%从外面引进专业性人才以补短板。远洲拥有很多20年以上工龄的员工,尤其是在一线岗位上,对于这些人,远洲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们认可远洲,这里有他们的传承跟精神寄托。我觉得,对他们来说,问题不是企业规模大小或者赚钱多少,而是需要有人把这样的文化延续下去,需要有个人挑起这个担子,继续把企业做得更好。可能是受到家庭氛围的影响,我骨子里就很喜欢酒店这个行业,希望能把远洲这项事业继续下去。”
远洲旅业是幸运的:这个家族企业顺利交接给了自己的传承者,而这个“企二代”甘之如饴,有担当。
当然对于接班的二代来说,守业在某种程度上会比创业更难。2019年,远洲旅业面临着三大挑战——集团战略转型、组织架构调整、酒店业务转型。卢文揆坦言:“三个层面一起转型,这是很少有的。但我遇到了,它对我来说,就是二次创业。”
其实,关于“接班人是个90后企二代,这会有压力吗”的这个问题,我不仅仅是想提问给卢文揆这样的企业二代接班人,更想采访采访一代创业者们的心声,或者他们真的准备好交接了吗?
在当下,所有的行业几乎都在抢占“年轻”的红利——为年轻人消费定制产品、打造品牌,积极采用当下最新潮炫酷的科技,企业也在寻找更年轻的高管。全社会都在积极主动“变年轻”。但这绝不意味着要去“盲目年轻化”。
“我们要尊重自然发展规律,不能说有个自己想法,就想尝试地要把原来的东西颠覆或者打破,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情。经典才是永恒的。”作为酒店行业最年轻的掌门人,90后的卢文揆指出,酒店是要引领着一代年轻人勇敢往前走。“我们不断研究他们的需求和喜好,去创造出能带领他们往前尝试的新东西,而不是用所谓现在的数据和流量去贴合他们的喜好,去做一些他们已知的东西。否则,你永远是追逐他们的脚步,永远没有办法提升。这可能是年轻酒店人跟传统酒店人的区别,最好的处理方式是结合”。
卢文揆立志要打造酒店潮牌,于是创办了逸廷酒店。在这个过程中,他遵循了远洲“一城一店”的传统,也尝试通过“70%的固定+30%的迭代更新”模式创新去融入当地的人文特色和历史。在他看来,酒店只是一个空间,用这个空间去跟一些与自己品牌调性符合的跨界异业品牌不断地去交互和合作,能持续加深消费者的品牌印象跟认知。同时,他也不忘记跟我分享他对前辈们经验的钦佩:“老一辈的很多设计逻辑、能耗处理的经验真的很好。他可能随便改两笔,整体造价可以节省几十万。”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保证企业更好的运转、保持队伍的年轻化跟执行力,卢文揆给远洲定下了潜规则——“慢慢地,心理年龄太大的,就不要招了”。在他看来,只有80%人都会学会“年轻化思考”的时候,整个企业才会更好地动起来。
时间永远都是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干事情的人自己去承担。人生有很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卢文揆早已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而我对这个背负家族荣光和责任的企二代的“二次创业”,多了几分期待。
Chapter 4 | 一次和卢文揆的对话
Chapter 5 | 采访手札
“潘总给我印象,就是像一个匠人。干什么事,都追求极致、追求他心目中的理想。”在最新一期的潘谈会中,季琦是这样评价潘石屹的。季琦本人创办了三家上市企业,被称为“创业教父”,匠心也是他所追求的——“我们做酒店做的是小生意,每一个细节、每一件事情都是要和顾客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如果把它当成一个工艺品来做,那就失败了;把它当成艺术品,我们才可以成功。”
其实,如果我们拨开被媒体放大的“资本”“营销”等热点话题,再去看中国酒店业或者更大的产业,我们会发现很多像远洲这样的踏踏实实做经营干事业的企业。甚至在他们中间,有些人可能低调到大众或许都未曾听说过创始人的名字。
我想借用季琦的一段话,为这篇文章收尾,也献给更多在创业路上的奋斗者们:“如果中国的企业家可以把企业当成自己的作品来做,这个企业就会非常好。它不是一个赚钱的工具,不是一个上市的平台、一种融资的手段,企业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的作品。如果都这样的话,我觉得中国可能有更多更优秀的企业。”
如此,我们才会有优质的企业家精神,被像卢文揆这样继承者们,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